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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9章 第八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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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9章 第八十九章

白茸提前用玉佩聯絡了沈樾。

好在沈樾也還沒有離開青州, 兩人見面之後,很快便啟程,一起去尋沈樾的師父。

沈樾師門叫作問劍宗, 是這些年新發展起來的一個宗門。青嵐宗消失後——三大仙門原本便是利益交互, 勢力盤根錯節, 另外兩府也受到了青嵐宗波及, 實力消退很快。此消彼長,這幾年世道亂起來後,新的宗門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冒出。

問劍宗便是其中的翹楚。

一路上白茸聽沈樾說了不少師門的事情,聽起來大抵還是個和諧友愛的宗門。

她現在回憶起來, 對曾在青嵐宗的歲月感情依舊覆雜。

只是, 往事如煙,一切都已經過去了。

兩人星夜兼程,只花了五天, 便到了北宸地界。

問劍宗竟在北宸地界, 離上京不遠。就藏在北宸山脈的一處洞府裏。

沈樾解釋, 是因為龍脈關系, 北宸是如今靈氣最為充足的地帶。宗門設置在此處,更有利於小弟子修行,只是如今靈氣衰竭, 且九重霄戰亂, 自斷了飛升通道,因此,極少再有修士能從凡間飛升而上了。

“有記載的最後一個飛升的修士,已經是幾百年前了。”說到這, 沈樾頓住了話頭。

他沒說出這個名字,但是白茸知道。

指的應是沈長離。

沈樾輕微嘆息了一聲:“其實, 若是可以讓我遇到他,我還是很想與他切磋切磋劍術。”

傳聞中,那最後一位飛升的劍修,是個劍術天才,劍法博取百家之長,早在十幾歲時就在九州劍比中打敗了一眾成名高手。不算他之後做出的那些欺師滅祖、喪心病狂的事情,他是很想與他切磋比較的。

只是,他也不懂,那樣的少年天才,前途光明坦蕩的劍仙,為何會做出自願墮入魔道的瘋狂事情來。血債是需要血還的,從他選擇沈下青嵐宗開始,等於就是選擇了一條不可逆轉的墮魔之道。

仔細一想,白茸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沈長離拿劍了。

魔修與劍修的修行法門自然不一樣。

她想到,在花樓中,見到的那個放蕩頹唐的男人。與幾百年前,青嵐宗的沈長離,青州冷漠傲慢負雪劍仙。

竟然是同一人。

短短幾百年,改變竟然可以如此之大?

白茸也幾分恍然。

他是如何,一步步,將自己作踐到這一步的?

到現在,她已經無所謂愛恨了。

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的唏噓。

他一直過得也不怎麽快樂。她看得出來。

白茸說:“你若是見了,也會失望。”

沈樾其實很想問問他們之間有過什麽,為何師尊說,只有白茸,可以操縱這一柄劍。

但是想了想,他還是把這問題爛在肚子裏了。

其實到現在,說這些,已經毫無意義了,都是過去了。

白茸一路和沈樾一起,翻山越嶺,終於到了北宸。

她隨著沈樾一起登上了無盡山,問劍宗藏在無盡山中的一處屏障中,用了障眼法,入口處的迷魂陣,若是沒有宗內人領著怕是永遠找不到入口。

“師兄,你回來了。”沈樾在問劍宗顯然很有名氣,他領著白茸一進門,便有數個弟子簇擁過來,每一個面容都帶著笑領口,再看到他一側的白茸時,目光便都轉為了好奇。

這女子生得貌美,身姿曼妙綽約,腰間別著劍,但是瞧著也不似劍修,雖說偶爾對上視線時,她神情溫柔可親,會給人遞一個笑,但卻並不會給人好相處感受,反而有些神仙似的凜然不可侵的氣質。

沈樾與那些小弟子打過招呼。

“我帶你先去見師父。”他對白茸說, “我們宗門在山中,師父平日雲游四方,在宗門的日子少,這段時間恰恰好沒有外出,倒是運氣好了,不然想要見個面,還得要等上一年半載了。”

問劍宗很有些仙府氣概。

修建在山中幻境裏,護陣用的路數與九重霄的大陣有些相似,而且進來之後,觀屋舍建造風格,與九重霄也隱有相似之處。

靈機道人。便是她這一次要見的人,也是邀請她來問劍宗的人。

沈樾帶著她往裏走,外頭明明是盛夏,但是洞窟中一點不覺得炎熱。

道路曲折回環,走了約莫一刻鐘,霧氣濃了。

撩開洞窟前垂下的藤蘿,裏頭別有洞天,是一處寬敞幽寂的小院,隨即,在一處倒懸的小瀑布前,端坐著一個正在入定的白袍男人。

他面容看不出具體年歲,不算特別漂亮,但是意外很有神性。銀色的長發用一根柔軟的紫色緞帶束起,一直垂落到了腰間,身上道袍也是純白色的,只在領口,腰間點綴著隱約的鶴紋。

“我把人帶過來了……”沈樾作揖,低聲對白茸說,“這便是我師父,靈機道人。”

“我該叫你什麽好?”男人睜開了眼,“戚姑娘……還是,白姑娘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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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眸色很淺,甚至淺到了有些異常,泛著淺淺的銀色的地步。

“無妨,隨意。”白茸說,“名字只是個代號,左右都是我。”

“請坐。”靈機微微一笑。

有兩個小道童已經給他們沏好了香茗。

沈樾恭敬地負手而立,站在靈機身後。

白茸啜了一口茶水,再度觀察了他一番。

他執杯的手細長幹凈,但是有些過軟,也沒有任何繭結,並不似劍修的手。

問劍宗的創始人,竟然會不是劍修?  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

其次,他的氣質很特別。

看起來和曾經的沈長離有些像,只是,他從來是與周邊格格不入,能把自己和別人都刺得鮮血淋漓的堅冰。靈機氣質可以說是淡如水,水利萬物而不爭,他唇角一直掛著的淡淡笑意也是如此,溫暖和煦,不染任何顏色。

沈樾也是個有些傲氣的人,可以讓他這般心悅誠服,倒是也可以從側面看出靈機道人的本事來。

白茸發現,自己竟然看不透靈機道人的修為。

這件事很反常,她現在是仙身,而且繼承了甘木從前的修為。

雖然來了人間之後修為天然被壓制了,但是,人間這些尚未修得仙身的修士,在她面前很難不露底細。

靈機洞府像是雪洞一樣,幾乎沒有多少陳設,十分簡樸。

只有在最明顯的地方,懸擱了一個劍架,卻是空蕩蕩的。

“你去把劍匣拿來。”眼見茶水喝得差不多了,靈機吩咐茶童。

不多時,小童便捧著劍匣來了。

“這劍匣也是用寒玉所制。”靈機說,“我在上頭設了靈封。”

靈機用拂塵解開了封印,露出了劍匣原本顏色。

他解開封印符箓後,那劍匣上的凜冽寒意和煞氣,瞬間溢出,在整個洞窟中都極為明顯,彌漫開後,便化作一種朦朧的白色霧氣。

劍匣是一種剔透的純白,其上竟然有繁覆的浮雕——竟然都是赤色的蓮花,都是八瓣重蓮,花瓣葉尖都是一種如火如血的赤色,八瓣重蓮在九重霄中有焚盡邪祟,滌蕩清氣的寓意,與在化露池中的露蓮一陰一陽,陰陽調和,是相依而生的並蒂蓮。因為這妖異的赤色,與冥河畔的彼岸花形貌竟然有幾分相似。

“這一次,我叫你過來,便主要是想讓你看一看這柄劍。”靈機笑著說。

“這是小樾在數年前,在青嵐宗的廢墟中意外發現的一柄劍。”靈機道人說,“當年,它被封在了劍匣中,小樾的血,意外破開了劍匣的封印。”

“沈樾的血?”

靈機頷首:“你這般聰慧,其實,也早早註意到了吧。”

“沈樾是大胤皇室後代,身上有純正的皇室血脈,所以,陰差陽錯,他用他的血打開了劍匣封印。”靈機說。

“當年,他與我說了這劍的事情,此劍被封印多年,與主體已經失去聯系了,力量正在衰竭,又誤打誤撞中了他的血煞,竟被他就這樣帶回了我問劍宗。”

沈長離當年用血咒將此劍封印在青嵐宗,大抵也是想讓它就此永遠沈寂,與她殉葬。

畢竟,夔龍已經族滅,不會再有其他血裔。

他沒想到的是,沈家,多年後,竟然會出現一個修煉天賦極高的少年,並且還恰好受傷誤入了青嵐宗遺址,遇到了這一支劍匣。

靈機勘明此劍來歷後,便迅速叫沈樾回青嵐宗,尋回了封印用的劍匣。

此後,便將劍匣與劍,一起保存在了問劍宗。

白茸不語。

沈樾與前朝皇室有關系,她大概早早猜到了。從他不凡的談吐,盤紙錯節的關系網,還有他的名字。

只是,她沒料到,這把劍與沈樾竟然還有這樣的因果。

有時候,她不願信命,但是冥冥之中,人生軌道似乎都是早已決定好了的,就和天上的星辰一般,早早有定數,或許這個東西就叫做宿命吧。

“這是把好劍,假以時日,或許也可以修出劍靈。”靈機讚嘆,“只是,我們宗門中,無人可以使這把劍。”

“你從前可見過此劍?”他問。

白茸垂眸,看著那個熟悉的劍匣:“或許見過。但是,是否是那一把故劍,便不確定了。”畢竟已經又過了這麽多年。

靈機說:“你試試來打開劍匣。”

白茸走進了一步,垂眸看著那劍匣。

白茸手指撫上的時候,只覺那浮雕是微涼的。

她略一用力,沒想到這般輕易的打開了劍匣。

劍匣中也彌漫著白色的冷霧,冷霧逐漸消散之後,露出了其中一並修長的細劍,那把劍通體是淡淡的銀色,宛如雪色一般剔透,劍鐔顏色更是特別。白茸凝神看了一瞬——伸手,握住了劍柄。

這柄劍,是有生命的。

握住了劍,不知為何,讓她有了一種這樣的錯覺。

甚至感受到了劍身細微的顫抖。

劍鐔上,似有細密的鱗紋,在那一瞬浮現,像是蕩漾的水波,只是很快,便消失了,又重新恢覆了一池毫無波瀾的清水。

白茸握劍的事情,沈樾和靈機都看在了眼裏,沈樾在心中暗自驚訝。

許多人試過了,都從未在沒有封印的情況下,能這般容易的靠近這柄劍,並且絲毫不遇到反抗。

沈樾更是想到了一個詞——物歸原主。

明明那魔頭與此劍已經失去感應了,它竟然還能抱有認主的意識。

他想,她與那個魔頭,到底有過怎麽樣的淵源。

白茸把劍從劍匣中拿出,握在了手中。

很有分量的一柄劍。

她試著挽了一個劍花,很是順手,似乎天生就該是她的武器一般。

她印象裏,霍彥曾給過她一把奇異的劍,但是這柄劍,和她印象中有些不一樣。或許和埋在海底這麽多年有關。此劍更有殺氣,更凜冽。是飲過血,狂性大發,徹底解開了束縛的劍。

她試著走了一套劍訣,是曾在楚飛光處學到的劍法。

這把大開大合,非刺客,而是劍修的正統劍術,從前用袖裏緋有些短了,用此劍正好。

白茸舞劍的時候,兩人正在一邊靜悄悄看著,什麽都沒說。

只聽得耳邊風聲不止。

一套劍法走了下來,她烏黑的鬢邊,浸透了幾點晶亮的汗水,眸子烏亮亮的,吐息卻絲毫未亂。

“好,好。”倒是沈樾在一邊鼓掌,眼神甚至燃起了幾分興奮,“流風回雪,清逸灑脫,沒想到,你竟有這般精湛的劍術,你從前都從未與我提起過,不然,改日我們也切磋切磋?”

白茸婉拒了:“獻醜了,我的劍術,還不到可以與人切磋的地步。”

其實是因為,她現在,沒有多少與人切磋的心思。

“劍,也在尋找適合自己的主人,有可能,終其一生,都無法尋到有緣人。”靈機微笑,“這麽看,此劍算是很幸運了,只是在海底埋沒了幾百年,便等到了自己的有緣人。”

白茸轉向靈機:“此劍,是貴宗發現的寶物,這般珍貴,不是可以隨意與人的寶物。師尊,若有什麽需要我做的,請提前明說。”

她也不是個喜歡賣關子繞彎子的性格。

來這裏原本也是為了這件事情。

不如打開窗戶說亮話。

“好。”靈機說,“既你如此直爽,我便也不再賣關子。”

他道:“你與小樾來北宸這一路,想必,也已經見到了人間如今的慘狀。”

“三界原本有屬於自身的平衡,此消彼長,循環往覆。”靈機說,“誰都不可打破。”

沈長離是強行打破這一切的人。

玄天結界的崩塌,到如今三界支柱蒼雲楔的崩塌,都與一個人脫不開幹系。

沈長離造下的殺孽不可饒恕,背負的因果累累。

天塌地坼,人間生靈塗炭,都是沈長離造出來的孽,放任不管,只會貽害無窮。

“他死了,一切才可以恢覆正常。”

甚至包括九重霄與妖界的糾葛,魔頭死了,自然也會平息。

白茸垂眸不語。

三界平衡確實是被他打破的,她在他身邊那麽久,知道他身上魔氣有多嚴重。

如今的沈長離,對她而言很陌生。

甚至像是一個,只有皮囊相同的陌生人。

“上個周期中,這個影響因子是天闕。這一次,是那個身懷龍骨,曾經飛升的魔頭。”

難道不湊巧嗎?他們光芒最盛時,都恰好是三界最為動蕩不安的時候。

白茸低垂著眼:“你想要如何做?”

“傳聞中,此劍,是那孽龍以其護心所鍛。”

若說曾經只是傳聞,現在看到它對白茸的反應,可以基本坐實這件事情了。

龍類有強大的□□,堅硬的鱗甲,旺盛的生命力,但是也有他們唯一的弱點。

白茸凝著手中劍,半晌沒有說話,良久,她輕輕搖了搖頭。

靈機問:“你莫非,是因為還對他有餘情,所以不願意下手?”

夔龍只會把護心給自己選定的愛人。

白茸是見到他給她留下的劍,因而心軟了?不願殺掉情郎?

“因緣際會,我略微知曉一些你們的因果。”靈機說,“你放心,我無意傳播此事。”

“只是,如今面對大是大非,你斷然不該……”

靈機話沒說完。

白茸低垂著眼,纖細手指摩挲過劍鐔,打斷了他的話:“只用這種辦法,恐怕很難殺掉他。”

沈長離體質很特別。

他是人與妖獸的混血,以人身修仙,後來又以仙身墮魔,也並非純粹的夔龍,光想著靠這把劍,要徹底殺死他,十分困難,她最明白不過。

這一段對話信息含量實在太高,沈樾聽到白茸這一句回答,嘴巴微張,甚至都沒有合上。

白茸並不是一個喜歡殺戮的人。也不覺得,殺戮是解決事情的好辦法。

若是還有其他辦法可選,她不會選擇這種法子。

靈機神色變化,那雙泛著銀色的眼,第一次,這般仔細落在她身上,似乎要仔仔細細打量清楚,去考證她的話中,到底有幾分真假,幾分可信。

靈機眸光微微一動:“若是可以與九重霄合作。”

——他果然與九重霄有聯系,不知是哪個仙官的凡體。

白茸笑了笑:“我在九重霄危急時刻,擅自離開了靈玉宮,久日不歸,仙帝可否有處罰我?”

靈機道:“他並非如此苛刻之人。”

“若是我不願意呢。”白茸說。

“我不想讓這件事情,再與九重霄有任何牽扯。”她說。

那柄劍似乎可以感受到她的情緒,它顯然不如方才那般昂揚,只是安靜蟄伏在她掌心。她握住劍柄,纖細的手指撫過那透明的劍鐔,劍鐔上張開的細密鱗片,忽然倒立起來,輕輕紮了她手指一下,白茸感受到,指尖傳來一陣酥麻的痛,她的指尖破了,流下了一滴鮮紅溫暖的血,流淌在了銀色的劍鐔上,細鱗之間,很快消失不見。

就在這時,白茸收在戒子囊中的蓮花,忽然異動了。

解決完蠱蟲的問題之後,這段時間,她芥子囊中露蓮一直很安靜。

“白小友的戒子囊中,似乎有一靈物在躁動?”靈機感應十分敏銳。他暫且回避了九重霄的事情,徑直問白茸。

白茸想了想,也沒有多隱瞞,徑直從戒子囊中放出了露蓮。

露蓮被放出來後,似掙脫了束縛,一氣從巴掌大小擴大了三四倍,靜靜懸浮在半空中。

沈樾從未見過這般美麗潔凈法器,也是八瓣重蓮,但是花瓣非劍匣上的赤蓮,忍不住一直盯著看,他從前見過人間最好的器修煉出的法寶,但是卻沒有一個比得過此物的巧奪天工、渾然天成、靈氣充沛。

露蓮散發出碧綠色的微光。

它在看著那柄劍。

白茸略微怔住。

它看起來並不像是遇到了什麽危險的樣子,也不似被邪祟入侵了,那是為什麽?是在提醒她什麽嗎?

”她怎麽了?”沈樾一直看著這邊情況,看到白茸持劍之後,似乎開始有些不對勁了。

露蓮滴落了一滴淡綠色的靈露。

這是露蓮靈露,有治愈萬物的療效,是九重霄的至寶。

那一點靈露,滴落在了劍鐔,方才滲透了白茸鮮血的地方,也瞬間被吸收了。

白茸眉心,靈府忽然傳來一陣刺痛。

識海中,那一處從未被觸碰過,一直被封印的區域,竟似在這種時候,產生了異變。她感到一陣眩暈,竟然有些站立不穩,不得不用手中的劍支撐著地面,方才沒有讓自己倒下去。

“別動,別打攪她。”靈機攔住了正欲上前的沈樾。

他一瞬不瞬盯著她,眼眸中,竟似湧出了幾分難以言說的狂熱來。

*

這是哪?

白茸再睜開眼的時候,有些迷茫。

直到她低眸看了看自己的穿著,看到了自己身上白紗衣,瞬間明白了自己此時的身份——按理說,她現在身邊應是。

白茸扭頭,看到了一個男人。

她眸光覆雜。

這是她第一次看到起這段被封印的記憶。

也是第一次,用這樣的視角,親眼見到他——天闕。

她從許許多多人的嘴裏聽到過,各種各樣的天闕,卻是第一次親眼見到,回憶裏的他。

不太像傳聞中喜好殺戮,殘忍暴戾的魔頭。

男人眉骨筆挺,鋒利優美,有張英氣,充滿攻擊性的高傲面孔。

神態和沈長離有某種很肖似的地方。但是,她也能一眼區分出二者的不同來。

這裏是哪裏?

似乎是在一個溫泉池中。

宮殿寬闊空曠,只有他們二人,很是靜謐,只能聽得饕餮出水口中的潺潺流水聲。

她似乎是要走了,被男人從身後攬住了腰,拉回了懷裏。

“別走。”他在她身後說,“沒幾日了,你多陪陪我。”

天闕竟然是這般與她溝通的嗎?

聽起來沒多強硬,更不似傳聞中那個嗜血殘暴,天不怕地不怕的魔頭。

天闕抱著她,他在外人面前很冷傲。抱著她的時候,倒是還習慣像野獸一樣,把她圈在自己懷裏,讓自己氣息包裹她。

他一直想和她當真正的伴侶愛人,結成真正的夫妻,生生世世相守。

至此,他已經放棄掙紮,承認他栽在她手裏了。

只是,她的冰冷不是偽裝出來的。

她從內到外都是冷的,壓根不懂情愛。

也不愛他。

他懷裏很熱,不知是他身體的溫度,還是溫泉水的溫度。

“你到底想要什麽?”她聽見自己問。

“我想要你為我哭。”天闕寬闊的手掌覆在她面頰上,包裹住了,他說:“我死了,你會為我流,哪怕一滴眼淚嗎?”

下輩子,他要是不是獸了,她能愛上他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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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想當人,能修煉成仙,名正言順站在她身邊。

看她為他心動,為他流淚。

甘木記得他這個奇怪的要求。

在她心裏,他是很奇怪的人。

場景在這時消失了,極速變換,很快到了冥河之畔。

白茸長睫微微翕動,她側眸,看了一眼天闕。

果然,是那一幕。

神女最後鎮壓天闕的地方。

可是,與上一次,甘木的殘魂與她講述的不太一樣。

天闕什麽都沒說。

甘木卻很認真,她說:“你放心,我答應你。”

“我會還你一生的眼淚。”

“真的?”他說。

“嗯。”她說,“為你流淚,為你傷心。”

她是恩怨分明的人,她覺得自己欠了天闕一條命。滿足他一個小小的願望,很合理。

他想要她哭,折磨報覆她,也很正常,她可以受著。

他薄而鋒銳的唇揚了起來,笑了笑:“好,我記住了。”

“你不要違背諾言。”

看向這裏的眼睛太多,他最後本想抱她一下,再親她一次。

想到自己往後也護不了她,只會給她帶來麻煩,還是克制住了。

他想要她為他哭,但是也舍不得,她哭太多了。

他想,下輩子,再見到她,他不會讓她哭,哭一兩次夠了,他會讓她很幸福。

白茸完整看完了那些被封印的記憶。

這是所有記憶中,最後一幕。

像是一片破碎的鏡子,終於有了最後一片拼圖,從而得以圓滿。

她想起,曾經無數次,因為那個男人,感受到過的情感。

原來,這是她曾答應過的事情?

她心中一瞬,竟有些明白了。

為什麽,那時的她,獨獨選擇封印住了自己曾與天闕的這一段回憶。

她捂住自己的心,那一陣陣,殘餘的歡聚痛似乎還歷歷在目。

他踐約了,做到了讓她日日流淚。

她也踐約了,做到了為他流幹了眼淚。

她確實,做到了。

無數個夜晚,為他流盡了眼淚。

是什麽時候徹底心死的,她甚至都已經記不清了。

當蓮花與他的劍再相逢時,她看到了這一段回憶,便說明,到了一切將要結束的時候了。

她再睜開眼的時候。

看到沈樾盤腿坐在她榻邊,手肘支著下頜,正在打瞌睡,見白茸醒了,他精神為之一振:“現在感覺怎麽樣?頭還疼嗎?”

白茸搖頭。

她頭已經完全不疼了。

“靈機師尊在何處?”

“我去叫他過來。”那伺候的小弟子立馬說。

靈機來的很快,他銀色的雙眸似乎散發著愉悅的光彩,聚精會神看著她:“是因為恢覆記憶,導致的頭疼?”

“你記起什麽來了?”

那一朵蓮花中,果然封印了東西,只是他從前沒想到過,解開這一段記憶的封印,竟然會與沈長離的劍有關系。

白茸說:“一些無關緊要的記憶碎片。”

她容色原本生得秀麗,笑起來時,是溫婉柔和可親的樣貌,但是,一旦冷著臉的時候,卻會顯出一點拒人千裏之外的疏離。

這一點,在她恢覆從前的記憶越多,越明顯。

從前——甘木,一直是作為九重霄的冷美人出名。

作為天生沒有心的草木,無情似也是應該的。

她與天闕那一段。

只能算是,襄王有意,神女無心。

她抿著唇:“你們籌備了什麽計劃?”

“陣法。”

“你只要用劍,讓他半個時辰無法行動便可。”靈機說。

半個時辰。

只是限制行動半個時辰。

或許可以做到。

“你們的陣法,會是什麽效果?”她擡眸,靜靜看向他。

“當然,最好的是斬草除根。”靈機說,“若是效果不夠,也足以將他永鎮九重霄,再也無法掙脫。”

她眸光極清,像是一汪停泊處的幹凈湖水,她輕輕嗯了一聲,示意自己明白了,不再說話。

“今日也不早了,你早早休息,保重好身體。”瞧見外頭霞光遍野,靈機說。

“師尊。”

“什麽?”

“我還有最後一個想問的問題。”白茸說。

“你問。”

“沈桓玉與天闕……到底是什麽關系?”

“什麽關系?與你與甘木的關系,大抵是差不多的吧。”靈機說。

“準確的說,他體內,有天闕的一部分。”靈機說,“他繼承了天闕的龍骨,因而承載了他的執念和部分記憶。”

龍骨。

如今他墮魔,與那能讓人失控的龍骨也有很大關系。

白茸沈默了一瞬:“若是他那時不接受龍骨,會如何?”

“這是不可能的事情。”靈機說。

夔龍族裔想要覆仇,沈桓玉就是為此生下的孩子,他們不可能允許,他能有不要龍骨的選擇,必然提前留下了足以拿捏他的把柄。沈桓玉之後對自己族裔懷有這般深仇大恨,可見這把柄必然也極為惡毒。

“這一切都是註定的。”他微笑,“他就是天闕龍骨命中註定的載體。

“為什麽?”白茸問。

“因為你。”靈機雙目幽深,直直看著她。

“若不是這樣,你又怎麽會到他身邊呢?”

她頓住了。

凡人白茸的軀殼是神女專門用合歡木捏出的,承載了她的魂魄碎片,為的是去下界,給天闕還淚。若是沈桓玉與天闕沒有因果,她怎麽可能會到沈桓玉身邊去?

他喜歡她,把她裝在心裏,自小對她呵護備至,也是命中註定的。

“況且,沈桓玉與白茸沒有夫妻緣,沈桓玉的妻子不應是她。”

“這話不新鮮了。”白茸擡起眉眼,她漆黑的眼,像是一汪靜靜流淌的水波,“我聽過太多次了。”

她活祭之後,在幽冥的說書館中,便聽到過了。

“那,白茸十七歲生辰時,其實,壽元便應盡了。應回到天上來了,這件事情,你可否有聽過?”

她略微一怔:“那為什麽?”

她記得,自己活到了二十歲之後,死在了妖祭中。

“因為,被某種外力強行改變了命格。”靈機說。

因為她沒有早夭,引發了一系列效應,後面的情況,也一並發生了變化。

她若是死了,祭妖的人選,便是楚挽璃了,沈長離會迎娶楚挽璃,隨後因為妻子祭妖而發狂入魔。一切都很完美。

“什麽外力?”她抿著唇。

靈機搖頭:“我也不知。”

“後來,沈桓玉用禁術抽掉了自己的情絲,拿掉了和白茸的記憶。”靈機說,“也與他接受的龍骨脫不開關系。”

白茸沒說話。

從前,她在青嵐宗的引魂燈中親眼見過這一幕,若化也與她說過。

那時,她因為他選擇了修為,而放棄了她,痛苦了許久。

只是,如今想來,除了他自己,誰都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實動機。

現在她既不想,也沒有再去考究這種事情的意義了。

窗外日光正好。

她似乎徹底釋然了,像是前路渺茫的旅者,終於走到了一眼甘泉之中。

往事如煙,都已經化作茫茫。

現在債既已經還清,世間只餘陌路人了。

已經徹底兩清了。

她這一趟人間之行,原本,也只是為了給他還情。

她現在很平靜,連帶那些不堪的記憶,濃烈的恨意,也都消退了。

“他現在回了妖界。”靈機說,“上一次,他想要沖擊九重霄的大陣失敗,受了一些傷。”

依沈長離的性格,他不可能停手。

他們在妖界布下的探子,報告回來的信息,也說明了這一點。

他現在已經是妖界之主,風光一時無兩,九重霄也願意議和。

沈長離卻還是不願停手——若說只是為了覆仇,靈機隱約覺得不對。他對夔龍族裔沒有那麽深厚的感情,況且,在幾百年前,他飛升後,便已經一把火燒掉了九重霄的龍冢,了解這件事情了。

那便只有一種可能了。

他在謀求某種,位於三界之上的東西。

這種事情實在是太瘋狂……從未有人做過,甚至未曾有人想過。

他身上孽力擴散,對三界的影響,沈長離不可能不清楚。

——只是他不在乎。

只要能達成自己的目的,流再多的血,付出再大的代價,他也不在乎。

如同當年,他與楚挽璃成婚,讓她去代替白茸祭祀。

在白茸死後,徹底發狂,陸沈了整個青嵐宗一模一樣。

他未曾有過改變。

此等心性,是天生的魔頭。

好在……還有白茸。

“這幾日,你可以再適應適應此劍。關於劍法,若是有想問的都可以來問我,我會傾其所能來教你。”靈機說。

這幾日,她便暫時留在了問劍宗。

那一柄劍放在窗臺上。

霞光落下的時候了,她穿著一身松棲鶴的道袍,烏黑的長發蜿蜒垂落到纖細的腰,正在沈思,窗頁外落入的霞光照明了她半邊細膩的側臉。腰肢纖細,身姿曲線分明。

把女人的美艷和九重霄仙體的輕靈潔凈完美的融合到了一起。

沈樾站在門衛,靜靜看著室內。

那魔頭對她執迷,有時候,他也大概可以理解。

對這樣看似柔弱似莬絲花,內底卻像是匪石一樣剛強難移,倔強不服軟的女人,無論是想要保護,還是想要傷害,他都可以理解。

“站門口做什麽?”白茸說。

她朝他笑了笑。逆著光,纖長的睫羽被照成了濃郁的金色。

沈樾摸了摸頭,臉意外有些發燙。

他在臥榻邊,尋了一把胡凳坐下,神情覆雜:“沒想到。你經歷這麽覆雜?而且,還與我有這淵源。”

“什麽淵源?”

“我算是你……那人的,世世世世孫?”他神情很覆雜。

他原本想說是你前夫,後來想起來覺得不太合適,還是含糊用那人替代了。

他是沈雲逸的直系後代。

白茸只是笑笑,也不太在意。

“我們長得像嗎?”沈樾問。

其實他對那魔頭也是很好奇的,家族中對他也是諱莫如深,宮闈中,關於他的記載和畫像都被銷毀了。

白茸搖頭。

長相是不怎麽相似的。

“不像,那我該說是失望呢,還是開心呢?”沈樾摸著自己下巴。

若說他對她此前完全沒有這樣想法,也是假的,但是現在,這想法平定下去絕大半了,誰知道,她輩分會這麽高。外貌看上去,甚至比現在的他看著還小。

況且,是九重霄上的仙子啊。

他們這些凡人,怎麽可能有非分之想。

瞧著她的臉蛋,他莫名其妙,想起了神女祠中,帶著面紗的神女像,他還是個少年時,也曾去神女祠中祭拜過,神女祠在人間香火鼎旺,許多人都去參拜過。那時,沈樾只是讚嘆於她的美麗聖潔,覺得想見到她面紗後的面容的想法都是一種褻瀆。

哪裏想過,會有今天這樣一日。

仙子本人倒是沒有太多這樣的想法。

白茸壓根沒有意識到他在想什麽,她剛回顧了一下劍訣。

“吃嗎?”她正在剝一個枇杷,剝得笨手笨腳的,順便給他也剝了一個,放在了果盤中。

雖然是,纖纖玉指,但是對著那被剝得稀爛的枇杷果肉,沈樾還是有些不忍直視。

“多謝。”

“哦,對了,我也有個東西要給你。”沈樾說。

他從袖袋中拿出了一面小銅鏡。

“這是我在淩陽城的線人給我的,說是漁民在合眾撈到的,上頭有你的仙息。這般珍寶,在人間很罕見。”沈樾說,“這是你遺失的嗎?”

他記得,他和白茸遇到,就是在淩陽。

他不太認得這鏡子,只知道,約莫是一件很珍貴的法器。

這鏡子雕花繁覆,只是,鏡面是暗淡的,他輸入靈力,沒法催動這鏡子。鏡面依舊灰蒙蒙的。

白茸接過,仔細一看,竟是那一日,她在護城河扔掉的那面瑯嬛鏡。

白茸哭笑不得。

有時候,這個世界就是這般荒唐可笑。

想要的東西,丟掉了,費盡心力也找不回來。

到了已經不想要的時候,扔了,也能被莫名其妙送回來。

她接過這鏡子:“多謝,確實是我不小心掉的。”

沈樾在這說了會兒話,天色越發玩了,這才戀戀不舍離開了。

白茸靠在軟枕上,看著窗外的月亮。

心情淡如水。

或許是因為月色太好。

她今日心情很平靜。

她想問沈長離一句話。

他到底想做什麽?

他的仇恨就那樣重要?

白茸剛拿起那面鏡子,鏡面漾起了一圈水一樣的波瀾,隨即,立刻變得清透無比。

這是她第一次用瑯嬛鏡,沒料想,效果竟然如此好。

與他們常用的通訊玉令效果根本不是一個級別。

他們相隔萬裏,甚至很有可能不在一個位面,竟然也可以這般快地聯絡上。

也無怪這般珍惜。

很快。

對面顯出了人影。

不是沈長離。

深夜時分,兩個不認識的陌生女人,似乎是一只嬌媚的狐女,穿著赤衣,妝容濃烈,發絲間矗立著一對兒毛茸茸的耳朵。

女人很漂亮,塗著蔻丹的手指點在鏡面上,似乎覺得很新奇的樣子,面容湊得很近,正在把玩這鏡子。鏡角有一片,白色衣袖,應就是他了。

畢竟,鏡子只有主人靈力可以催動,至少說明,他人就在附近。

白茸楞了一瞬,她想起那日沈長離浪蕩子的模樣。索性隨手扔掉了那面鏡子。

他不是天闕,也不是沈桓玉,而是死性不改的沈長離。

*

一行人回了妖界。

沈長離去人間這一趟,發生了什麽,同行人員都諱莫如深。

煉化龍骨前,沈長離去了一趟魔界,只帶了華渚和宣陽。

魔界依舊是那般,千裏荒蕪景。

魔宮中一片死寂。

華渚說:“她還在。”

一雙白色雲靴,踏上了臟汙的地毯。

她還在地毯上,正在竭力呼吸,只是因為灼傷,每一口呼吸,都像是刀子在割破。

宣陽有幾分不忍。

他性格慈柔,見不得這樣的景象。

楚挽璃蜷縮在地毯上,細瘦的背脊還在發顫,她察覺到了身後來了人,並且從腳步聲中,迅速明白了,是誰。

沈長離和從前變化了許多,尤其氣質,變化了太多。

可是,他怎麽會來這裏?

按照心音的提示,她本還有最後一個機會。

通過奪舍白茸,離開魔界,重新回到九重霄。

只是,她再度浪費了這個寶貴的機會。

“別看我。”她背對著那一雙雲靴,尖叫出聲。

沈長離看她的眼神,和從前她最美時的眼神也沒有區別。

“我想奪舍白茸,給她下了……最,最毒的蠱蟲。”

“她魂魄本來就不全,被噬魂蠱吞了之後,就,就徹底,消散在三界之間了。”

“是嗎?”男人說,那雙琥珀色的眼,微微瞇了起來。

漂亮又危險。

和從前氣質不一樣。

楚挽璃朝他挪近了幾步,他無動於衷。

“只可惜,都賴陰山九郁那頭畜生。”她聲音陡然尖利。

她被陰山九郁出賣了。他沒有把蠱蟲下全。

憑什麽?

連那樣一個低賤卑微的畜生,都敢背叛欺騙她?

楚挽璃說,她似乎平息了不少,斷斷續續說,臉上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意,“夫君,你是不是也在遺憾,我沒有成功——她不愛你了,我若是奪舍了她。你不是也可以如願了?”

按照天道的安排,她原本是氣運之女,沈長離為之瘋狂的對象。

她白茸只是作為一個死了、年少夭折的初戀。

可是,白茸沒有死在十六歲,因此,帶動了一串蝴蝶效應,她代替了楚挽璃祭妖,也代替她成了沈長離的心上人。

而她,淪落到了這樣狼狽的地步。

他沒聽到她說完,緩緩蹲下了身體。

真是漂亮艷麗的一張臉,艷如桃李,冷若冰霜。

她後來在魔界,尋過許多與他長得像的來玩,卻始終覺得差了哪裏。

沈長離不在乎她的靠近,甚至不在乎,她將滿是蟲孑的手臂,惡意去觸碰他的面頰和嘴唇。

楚挽璃的笑容僵硬在了臉上。

她的口中,湧出大量的鮮血,黑色,紅色,在地上蔓延開。

沈長離抽回了手。那是一只白皙修長,骨節優美的手。

足以徒手捏碎魔的心臟的手。

很多年了。

他不想再隨便造殺孽。

不想做白茸不喜歡的事情。

或許他潛意識裏,最後還是不願放棄,想要盡力挽回,修補他在她心中的形象。

所以,他給陰山九郁留了一條生路,沒有對楚挽璃趕盡殺絕。

如今看來,他這些隱秘的奢望,不過是笑話。

這就是天道庇佑的,氣運之女的心?

看起來,和普通人,也沒什麽區別。

他隨手扔掉了那一顆血淋淋的心。

*

沈長離一行人,去人間,明面上的目的是為了龍脈,這件事情,似乎圓滿完成了。

只是,沈長離什麽時候煉化龍脈,時候還未定,幾個妖臣就這件事看法不一致,有的認為,他傷勢還未完全恢覆,要等身體好了,才好,有人認為,宜早不宜遲,龍脈與妖界靈氣不合,存放久了容易生出事端來,不如趁早,選就近的滿月夜,早早煉化。

沈長離似乎在聽著,又似乎沒在聽。

他半靠在美人靠上,一身簡單的白衣,墨發披散著,正在瞧著遠處碧波蕩漾的一泓清池,他修長有力的手指,在剝一粒葡萄,剝開後,他似才回了神,環視了一圈眾人,將那一顆葡萄徑直扔進了湖中,神情依舊淡淡的,不知道聽到了方才大臣的議論沒有。

“我累了,等下次朝會再商議吧。”他說。

眾妖猜不透他心思,只能暫時停會,下次再議。

沈長離沒帶侍衛,獨自在園中走了走。

夏日惠風和暢,這園中景色很是漂亮。

灼霜離開後,後宮那些被送來的妃嬪,都早早都被遣散回了原籍。

宮中安靜了許多,倒是符合他的喜好。

他安靜走了一程,摸了摸袖袋。

袖袋內的硬物,雕花觸手冰冷,依舊一動不動。

他出了宮。

街道上燈火通明,這一日,正巧是妖界的盂蘭盆節,街道上摩肩擦踵,意外的熱鬧,隨處可見花燈,比起十年前要熱鬧許多。

他尋了個酒肆,叫老板上了幾斤雕花,看著人來人往,獨自喝酒。

月牙兒爬上了柳梢。

他站起身,袖內依舊安靜。

走到街道上時,一對兒艷麗的狐女,手挽手過身時,朝他飛了一記眼波兒。

他視力已經開始一陣陣模糊了,頭疾和酒意又發作了。

狐女似乎在與他說什麽。

“喜歡嗎?”他問。

這男人絕頂的俊,生著一雙狹長的鳳眼,顏色又淺,不笑時冷冰冰的,顯得薄情寡義。這樣微醺時笑起來,又有點對誰都深情的十分撩人意味。

狐女一楞,用手掩著唇,朝他笑。

“好。”他說。

他從袖內拿出了鏡子,拋了出去,“都給你們。”

那一面,他貼身不離,日夜帶了十年的瑯嬛鏡。

殘餘著一絲他的體溫,已經被熏染上了淺淺的旃檀香味。

狐女眼光很辣,一眼看出,是不可多得的寶貝靈器。

朝他一飛吻。

白茸離開的十年,他帶著這一面鏡子,等著她,回頭看他一眼。

他願意放下一切尊嚴,再度求她原諒,與她解釋,求她回他身邊。

可是,什麽都沒有。

——仙莨草。

早在五年前前,他便已經尋到了兩株仙莨草。

只是,他一直選擇了繼續用心頭血給沈青溯用藥,然後,他叫人,把那另一株仙莨草送去了人間的拍賣會,並且放出了消息,叫白茸的朋友知道了這消息。那人也確實拍下了這一株草,並且去送給了她。

他等著,等著鏡子亮起來。

白茸與他說,找到給溯溯用的藥草了。

只可惜,終究事與願違。

什麽都沒有。

他越走越快,越走越遠。

背影徹底消失在了人流中,只剩下兩個狐女,站在光怪陸離的燈影下,還覺得方才是一場不太真實的夢境。

她們剛吃完一碗小圓子,正在好奇地擺弄那一面鏡子的時候。

那個男人又回來了。

酒似乎醒了不少。

臉上笑意和多情的眼神都消失了,她們被他凍死人的眼神和臉色嚇到。

這世上,怎麽能有人變臉那麽快的?

男人揚手,扔下了幾錠金子。

旋即,她們方才發現,手中的鏡子已經不見了。

……

宮中冷寂安靜。

沈長離帶著鏡子回了寢宮,叫人清洗了三遍鏡子,終於把上頭狐味清洗幹凈。他嗅覺很靈敏,換了衣裳,酒氣還沒散,骨毒的痛又彌漫上來了。

“我就是個畜生。”他對黑暗中的她說。

鏡子對面毫無回音。

“你其實從來沒有愛過我。”他低聲說,“是不是。”

所以,與他做了什麽沒關系。

只是白茸自始至終沒有愛過他而已。

太疼了。

他想有個人在身邊,用溫暖的身體擁住他,陪他說話,驅散寒冷。

對了,他把那些侍妾都遣散了。

他為什麽要這麽做?

以為這麽做了,白茸便能回來嗎?

他哪裏做得不對。

從哪一步開始錯的?

沈長離曾以為,有許多東西比她重要,以為,她對他只是一件食之無味,棄之可惜的雞肋。她只是個因為意外,和他有過一次的平凡、怯懦、無趣的女人。

他做事需要理由。

他不愛白茸,所以,他不會為她放棄想做的事情。

那些見到她時,克制不住的異樣的情緒,奇怪的舉動,不過是因為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。有她在的時候,他會被吸引,目光落在她身上,也不過是因為族裔習性。

習慣了,她也就不重要了。

他怎麽會可能愛她?

他不明白,他看她為他難過時,心中那一點升騰起的扭曲情緒到底是什麽?是滿足,還是憐惜心疼?

也不明白,他見到別的男人和她一起時,為什麽他說話會那麽難聽刻薄。

他有什麽身份立場這樣做?

他抱著這樣的想法,直到她死了。

他不願意相信她死了。

更不願相信,她是被他刺激得心如死灰,願意成全他和楚挽璃而死的。

多可笑,每一次,都是他親手送她上的路。

*

煉化龍脈的準備都已經做好了。

他叫人把仙莨草熬藥,送與沈青溯喝了,然後,將他送出了妖王都,十年之內不允許回來。

與他從前煉化龍骨一樣,是一場沒有回頭路的豪賭。

他想要沖破九重霄的大陣,只有這一個辦法可行。

祭壇外被衛兵團團圍住,巫師正在準備祭祀活動。

華渚和宣陽把守在了祭壇外頭,兩人都很緊張,一句話不敢多說。

暴雨入註的幽暗夜晚。

男人正在趺坐,白衣,墨黑的發,與太極圖一般的設色。

那一面銅鏡,放在他的手邊。

離祭祀開始還有半個時辰。

開始了,就沒有回頭路。

酉時,天空只剩一線暗金色的晚霞,藏在降下暴雨的黑雲之中。

他化回了原身,一條巨大的,遮天蔽日的銀龍。

吞噬了位於祭壇中的紫霧。

紫霧極為濃郁,若隱若現,隱約可見,凝為龍形。

將龍脈歸納入丹田後,煉化方可開始,需要持續半個月的時間。

沈長離走出祭壇時,面容似乎如常,與往日沒有任何區別。

巫鹹問:“感受如何?”

他刻意指了指頭顱:“還清醒嗎?”

沈長離精神狀態一直很讓他擔心,這一次,他最怕的,也是他無法駕馭這股力量,陷入精神錯亂。

沈長離淺淺一笑:“無事,很清醒。”

他瞳孔顏色似乎比平時更淺些,看起來沒什麽異樣,與進祭壇之前。

華渚笑:“同根同源,定然不會有什麽問題。”

他想的很樂觀。

宣陽瞧著沈長離模樣,眸底壓下幾分擔憂,與心事重重的巫鹹對視了一眼。

眾人都松了一口氣。

煉化第一晚,是最重要的一晚。

沈長離獨坐於寢宮中。

未等他正式開始煉化。

男人似感應到了什麽,墨黑的睫毛斂起,睜眼,意識瞬間清明了過來。

那一面小小的鏡子,亮了起來。

竟然在這時候亮了起來。

沈長離看著那一面鏡子,竟有些難以置信,不該擺出什麽反應來。

十年的悄寂後。

她竟然用了這一對鏡子。

上次見面時,她為何不提起?

他修長消瘦的手指,捏著那一面鏡子,少見的,竟然有些猶豫與遲疑。

隨著他靈力的浸透,鏡面亮了起來。

他清晰看到——

鏡子對面。

一對青年男女坐在一起,正在說話。

她在給那個男人笨手笨腳剝枇杷皮。

沈長離看著,血一分分涼了下去,只是,他沒有移開視線,似無動於衷。

從前白茸不會剝果皮,她臉皮薄好面子,也不喜歡被侍女服侍,都是要他剝好,有時候要餵到她嘴邊來。

兩人腰間都配著玉佩,一對的龍紋玉佩。

白茸也看到了他,沒料想,這一次竟然尋到了他單獨的時候。

她放下果子,凈了手。

沈長離面容蒼白,幾乎沒有血色,披散著墨黑的發,淺色像是琉璃的眼,似乎有些罕見的,微微的濕潤,消瘦的臉頰英俊幹凈。比起那一日在花樓放蕩的樣子,倒似恢覆了幾分從前清朗君子模樣。

她什麽也沒說,聽到對面傳來男人清涼淡薄的聲音。

“為何不讓他餵你?”他說,“像從前的我那般?嗯?抱在懷裏,哄著餵。”

她不是很喜歡嗎?臉蛋紅紅的,他那時候,就很想把她按在懷中,從內到外親一輪。

這瘋子。

沈樾原本正在沏茶,聞言有些詫異地四尺逡巡,想看看是誰在說話。

她切斷了鏡子,低聲與沈樾說了幾句話,他點頭,便先退出去了,白茸方才又拿了鏡子。

沈長離揚眸朝她一笑。

似乎對她方才的話置若罔聞: “怎麽,怕他聽到了?這是那日你在花樓中一起的人吧。”

不知從哪一個時間點開始,或許是從她上次逃跑開始,他終於懶得裝了,不再低聲下氣偽裝,而是徹底恢覆了瘋子本性。

“一起逛花樓,怕被他發現我?你待他倒是真不錯。”他唇邊勾起一抹笑,“白茸,你們在一起時,對他有對我那樣多的要求嗎?”

不然,對他多不公平。

他和她一起的時候,不允許他逛花樓,不允許他有妾室。

瘋子。有病。

從頭到尾,沈長離似乎都一直把她理所當然視為一件他的私人所有物,她身邊不能存在任何一個異性,否則就要承受他這樣的羞辱。

多可笑。

“沈長離,你迷途知返吧。”她聲音略微變化了,“你退兵吧,不要再錯下去了。”

“化露池可以滌蕩魔氣,若是你即時悔悟,卸下所有修為。去九重霄,定期用化露池水浸泡,用你的餘生來懺悔贖罪,或許還有得救的希望。”

她又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。讓他想起,神女祠堂中,香火籠罩裏,那一樽悲憫的神像。

這樣高高在上,博愛眾生,與己無關的悲憫。

明月高懸,他想把她拉下,據為己有,讓她與他一起,永遠陷在泥淖之中,一起腐爛。

“贖罪、迷途知返,那要如何收場?”他低低地笑,“卸掉這麽多年修煉的修為,九重霄此後,會如何對付我?對付我的子民?”

“還是說,你是想叫我像天闕那般,再一次那樣愚蠢無用地死在你劍下?”

“至於退兵,白茸,你用什麽作為交換?若是你允諾,此後你回宮中,安心來當我的女人,當溯溯的母親,永生不得離開,我便可以考慮。”

……白茸沈默了許久:“那便沒什麽好商量的了。”

“你知道嗎?這瑯嬛鏡是專給情人用的。”男人輕輕一笑,那雙上挑清淩的鳳眼看向她,“白茸,你很怕方才那男人聽到我嗎?”

“我不怕你讓我看到他。”他朝她笑,“你可以給我們勻出不一樣的時間。”

這鏡子委實太清晰,他笑容裏,那一點糜艷頹廢的魔氣分外清晰,男人鎖骨上那一點清晰朱砂痣,都那樣清晰明顯。

“你真的變了。”她最後說,無喜無悲,“變太多了。”

無論是與天闕還是沈桓玉。

鏡面已經被切斷了。

沈長離捏著鏡子。

他低垂著眼睫,長久地看著那一面已經平息的鏡子,神情已經恢覆了平靜。

“她不了解您的身體。”宣陽低聲說。

已經來不及了。

沈長離身上不止是魔氣的問題,已經深入骨髓的骨毒,殘餘的藥物,未煉化的龍脈。

九重天也不可能允許廢掉全身修為的他,平安無事地活下去。

既已走到這一步了,開弓沒有回頭箭。

暴雨越下越大。沈長離記起,他們方才腰間掛著的那一對玉佩。

分明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那可能是通訊玉令,就就像是他與她的瑯嬛鏡一樣。

卻是這一次,最刺痛他的地方。

“我的玉佩呢,拿過來。”他啞聲說。

宮人端著那一只朱漆匣子,急急忙忙跑了進來。

他打開了那個匣子。

裏頭,靜靜躺著一支寒玉簪,一對兒玉佩。

都是是他親手雕刻的,給他們訂婚用的聘禮。

匣底貼著一封信。

“絨絨,自此一別。祝平安順遂,一世無虞,玉。”

他掰斷了這簪子,把玉佩也砸破了。

很快,就成了一堆玉碎。

他低著頭,眼睛看不太清晰,索性手指把這些籠在了一起,手指被割破,出血了,他沒註意。

他變了嗎?

或許,是變了吧。

他對自己性格的劣根性,陰暗卑劣極端了解。只是因為從前,那些年,有她在身邊,他享受著她源源不斷的,豐厚,慷慨,充裕的情感上的回饋與滋養,方才可以維持住表面上那一層知書達理的貴公子的皮。

暴雨越下越大,他頭很疼,混亂的記憶,情感,甚至思緒。

這一瞬間,劇烈的讓人難以承受情感,讓他的視線陡然一黑。

似乎來了許許多多人,在叫他。

只是他也聽不太清。

劍修的手極穩。

曾經,他的手握杯盞的時候,酒面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晃動。

“別喝了。”宣陽搶走了他手中酒杯。

“有藥嗎?”

宣陽輕輕搖了搖頭。

許多人圍了過來。

有大夫,有巫師,還有臣子。

他站起了身,看不清了,也暫時失去了靈視,似是撞上了什麽地方,他也沒在意。

似乎有很多人,在說什麽。

他似乎在找什麽,很急,甚至有些失控的失態,一直在找,一間房接著一間房找。

宣陽拉了他袖口,隨了一路,終於還是輕輕說:“陛下,白姑娘不在這裏,您是找不到的,還是先回去歇著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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